《阿Q正传》对于人的生存的启示

  存在主义哲学的根本出发点就是对人的存在 (   即“个人存  在”  )  的关心。雅斯贝尔斯说:“一切事物在其中和通过它完  全成为真实的那种东西,„„排除了人的存在,这对我们就意味着陷入虚  无。”  (  《回忆与展望》  )  存  在主义伦理学社会学说的中心论题是个人自由,“人是自由的,人就是自由”。    (   萨 特 《 存 在 主 义 是 一 种 人 道 主 义 》    )  这里所说的“自由”,绝对不是天马行空式、漫无目的的、  无任何约束的所谓绝对自由,而是人对“外在场”  (  周围世界    )  的觉悟,是“我在”的强化与追寻。说“存在主义是一种人  文 主 义 ”  (W  · 考 夫 曼 《 存 在 主 义 》    )  ,则更强调对人的终极关怀。这里必须涉及两个概念:人自  身的存在  (  “我在”  )  ,环境  的存在  (  “他在”  )  。“存在  主义乃是使人生成为可能的一种学说  ;  这种学说并宣称任何真  理和行为都包含着环境和人的主观性。”“存在的东西叫做人。只有人才存  在。”  (  与前引文同  )  这就是  说人不能沦为“物”,人一旦丧失得只剩下生物性的本能生存,即只看到眼前“物质的闪  光”  (  鲁迅《热风》  )  ,看不  到此外别的任何东西,人就不成为其人,也就无药可救了。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阿    Q  作为一个小说中的人物,一个具体的“个象”,也许价值不  大  ;  但阿  Q  

精神作为一种  “存在”,一种意识形态,一种普遍存在的集体的民族无意识,其深度其广度却是难以估量  的。   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阿    Q   作为一个“个人的存在”,上无片瓦,下无寸地    ;  他没有家,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没有固定职业,连自己的  姓氏、名字、籍贯都失去了。他失去得太多了,以至于成了没有标签,没有命名,没有包装,  没有来路,没有归途的“物性存在”。他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”,他与世界    (  他人  )  的关系朴素简单到几  乎纯粹的地步。他总是飘飘然地飘来飘去,他的生命始终处于一种无名无状的无根状态。也  许他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“轻”,但他始终不自觉,所以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无法真正体验  到此时此境的“这一个”、我的、个人的真实存在。“一切现实的东西,其对我们所以为现  实,纯然因为我是我自身。”  (  雅斯贝尔斯《生存哲学·导言》    )  没有个人的存在,其他一切事物就不可能成为真实的存在,    就会成为没有意志的虚无。阿  Q  既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,也就  根本不能超越自己,或者根本不懂得超越自己,他只能是一个混沌一团的,抽空了内质的,  被作者刻意设计的,代表大众生存的艰涩的符码。因此,他也就根本无法自觉地掌握自己的  命运。他的一颦、一笑,一举手、一投足,他的所有行动与思想,都必须受角色的框禁,他  不能僭越自己的应然角色而“自由地生存”。阿  Q  必须始终处  于 麻 木 的 不 自 觉 的 混乱 状 态 之 中 ,因 为 他 是 作 者“ 想 暴 露 国 民的 弱 点  的 ”  (   鲁 迅 《 伪 自 由 书 · 再 谈 保 留 》    )  集大成者。这里的阿  Q  不再  是一个具体确定的“我在”,而是各个“我在”的混合体,如同一个傀儡,在作者的操持下,  演绎着国民的种种劣根性。因为,他本来就是一个“模特儿”,而“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  人,看得多了,凑合起来的”  (  鲁迅《二心集·答北斗杂志社  问》  )  。“依存在主义者看来,所谓人是指一个具体的个人,  不是一个抽象的认识主体。”  (  考卜莱斯顿《当代哲学》    )  恰恰相反,阿  Q  就是这样“一  个抽象的认识主体”,他存在的实际意义就只剩下演绎作者的抽象思想,除此以外,即无意  义。这里的关键词还是“演绎”,是舍掉了“人”的具体内涵的程式化的表演,“马戏”的  意味就很 浓。鲁 迅先 生企图 从生物 本能的 意义上 “演绎”“人 ”的退化   (  物化  )  过程,以及人面对退化所做的  种种无意识的挣扎,以及挣扎而又无所改变的悲哀,以及悲哀而知者的苍茫的凄凉与厚重的  孤独。“如果我们把阿  Q  通过社会所获得的传统社会文化体系  的因素,也包括进去作为他的本性的部分,那么,阿  Q  便可以  称为几乎全靠本能生活和行动的动物了。”  

(  林毓生《中  国意识的危机》  )  当一个鲜活的生命被倾轧掉人的“水分”,  退守到“物”的范畴,他的行动就如同舞台上的道具,便会被别人随便搬来搬去,抛来抛去  ——这在冷漠无聊而又麻木残酷的看客看来,的确是生动而有趣味的事件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“天  地 不 仁 , 以 万 物 为 刍 狗 ”  (   《 老 子 》    )  ,世界是不会偏爱某一个人的。只有认识到自己的生存困境,  自觉自身的生存现状,就是争取到了做人的权利。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曾说,周围世界总是  肮脏的、令人“作呕”的。而阿  Q  存在的那个世界,岂止肮脏  得令人“作呕”,简直是让人“深恶而痛绝之”的,用阿  Q    自己的口头禅说:真是太“妈妈的”了。阿  Q  在它面前显得无  疑是太渺小、太苍白了。如果说世界真是个大染缸,阿  Q  绝不  可能有荷花的坚贞与自怜  (  他不可能像屈原那样“清醒”,时  时企图求得自救  )  ,其实,他本身就是一只全黑的乌鸦,所以  玷污与堕落是于他毫无相关的事情,痛苦又何以产生  ?  即便如  此,我们的阿  Q  还是有幻想的:“威福、子女、玉帛”——“只  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——罢了。”  (  鲁迅《热风》    )  幻想,有时简直表现为不着边际的荒唐与可笑,幻想的结果    势必使其陷入更深的“虚无”。阿  Q  的“虚无”还表现在他的  自轻自贱上,比如他被别人痛打时,承认自己是“虫豸”以示弱,但往往又唤不起别人的恻  隐之情、同情之心,即便如此,他也毫无羞恶之感,他总会为自己开脱,常常以幻想的“胜  利”来安慰自己,最后,他的精神总是“胜利”的。“精神胜利法”本身就是一种虚幻存在。  尽管有“谈阔”被嘲,“恋爱”失败,“革命”不准等一系列“非人”待遇的刺激,但也无  法激活其早已迟钝了的神经末梢,从而使其感受到自己“不人”的痛苦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阿    Q  的“我在”还混杂于“他在”之中,即他根本没有把自身与  周围世界区别开来,“自我”与世界的界限是那么的暧昧与模糊,以至于认为自己就是世界  的中心,所以,他并无孤立之感。他不能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“作为世界的世界”,即在自  己之外还有一个外在世界的作用与制约。他既没有了爱,也就无所谓恨了。从这一方面讲,  阿  Q  是真正孤独的,但他对这种孤独的不自觉,则构成了悲剧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 

   

      人存在于世界是必然的,所以,“我在”必然与这个世界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有机联系,特别  是 人 与 人 之 间 存 在 着 千 丝 万 缕 的 关 系 , “ 生 活 ” 本 身 就 是 一 张 大  “网”  (  北岛诗句  )  。对于阿    Q   也 一 样 , 他 逃 脱 不 了 这 张  “网”  ;  但是,对于这张“网”,他的存在却显得苍白无力、  可有可无。人们总是以漠然的眼神看待他,他也还之以漠然。即使有时也勉强地表现出“怒  目而视”式的愤然,也就仅此而已,很快就会“合理化”地释解了。其结果,势必使人人都  冷漠起来,隔膜起来,始终看不出真正“愤然”的希望,论者当然有理由堂而皇之地“哀其  不幸,怒其不争”了。既不担忧,也就无所谓畏惧。“畏惧启示着虚无” (    海德格尔《什么是形而上学》  )  ,而“虚无”揭示着个人的真  实存在,因为它使个人的存在同集体的、社会的“他在”区分开来,使个人摆脱所面对的那  个不真实的世界,从而回到自己的本真世界。阿  Q  连自己的死  都不再畏惧,不再担忧,甚至于“合理化”了  (  “似乎觉得人  生天地间,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”  )  。他还能“关心”  什么呢  ?  一个正常的人,他的担忧总是指向自己未来的,而未  来总是不可捉摸、不可把握、难以明晰的。所以,人在死亡之前,“担忧”永远是不会消除  的。受“担忧”的干扰,人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。   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说  到底,阿  Q  对自己的存在,对自己生命前景的不“担忧”,并  不是什么大彻大悟,而是一种懵懂的麻木。倾听,或者言说都无法破损,由于反复的残酷性  事件的打击,在阿  Q  的意识,以及由此深入下去的潜意识感受  层上,所生就的 一层老茧 ,而直接指 向其“内世 界”。实质 上,对于阿    Q  来说,真正的倾听或者言说事件根本不曾发生,近似于失聪  式 的 打 岔 与 呓 语 式 的 叫 嚣 , 只 能 看 作 是 一 种 变 态 的 发 泄 方 式 。 阿    Q  的痛苦并非没有,而是在他的潜意识里积压得太深太厚了。  他 的 所 谓 “ 精 神 胜 利 法 ” , 就 是 这 种 “ 痛 苦 ” 的 “ 荒 谬 ” 反 映 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存  在主义文学家加缪对“荒谬”作了精辟的解释:“荒谬”是“理性的人”遭遇到“毫无道理  的世界”之后产生出来的。面对“荒谬”,才出现“背叛”。他说:“我背叛,因此,我才  存在”。那么,对于阿  Q  来说,他到底算不算一个“理性的人”  呢  ?  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,他充其量只能是一个不自觉的、麻  木 的 、 非 “ 个 人 存 在 ” 的 样 品 。 他 到 底 “ 背 叛 ” 了 没 有 呢    ? 

      

   

      虽然,阿  Q  想“革命”,并且理直气壮地喊出了“造反”的口  号,“闲人”也都另眼看他。他“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,造反便是与他为难,所以一向是‘深  恶而痛绝之’的。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些怕,于是他未免也有些‘神往’了”。  小说中这样的描写,无非说明阿  Q  的所谓“革命”,是混沌的、  盲目的、不自觉的、无目的的瞎胡闹式的热闹罢了,至于对他自身的真正意义,分析起来实  在“渺茫”得很。后来,“阔人”们“不准革命”时,作者也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,只好让  他去死了。“死亡什么时候来临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人在死亡面前做些什  么”  (  尼柯尔语  )  ,我们的阿    Q  死前到底做了些什么呢  ?  到  底可能做什么呢  ? 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作  者设计阿  Q  临死前画花押的细节,使我猛然想到嵇康。嵇康临  死前“顾视日影,索琴弹之”  (   《晋书·嵇康传》    )  ,一曲《广陵散》足以表明当事人当时生命意识的清晰与觉    悟。而小说对阿  Q  对于圆圈“圈而不圆”,到“合理化”,到  “ 精 神 胜 利 ”  (  “ 孙 子 才 画 得 很 圆 的 圆 圈  呢 ”  )  “ 三 部 曲 ” 的 描 写 , 意 在 表 现 阿    Q  将自欺欺人、麻木不仁、无所作为的生命不自觉状态进行到  底的精神状况的真实。   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这  样看来,阿  Q  的悲剧注定是必然的,而其根源与意义实在是深  远的。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[   作 者 通 联 : 甘 肃 白 银 一 中    ]